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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泽义:我的父亲母亲
双击自动滚屏      添加时间:2023/10/26      浏览次数:83      信息录入:admin      【字体:


遥远的父亲

 

十一岁时,父亲去世,至今已有四十六年。有关父亲的印象,于我实在是太遥远了!更何况,在那十一年里,我见到他的时候并不多。

记忆中,父亲从没抱过我。唯一一次与他有过身体接触,是在母亲生了大妹的那天晚上,父亲叫我跟他到堂屋里去睡,我赖着不走,使劲往母亲被窝里钻,他那双有力的大手卡在我的咯吱窝里,像捉小狗一样,捉到了他的床上。我的双脚在空中乱踢乱蹬,同时拼命大叫,但都无济于事。他把我放到床的另一头,就独自睡了,既不哄我也不吼我,任我怎么哭闹。我的声音哭哑了,也累了,就睡着了。

印象中,父亲从未笑过。他随时都紧绷着脸,皱着眉头。很多时候,我起床时,他已不知去向。每天傍晚,他回家时,我就躲到远处去玩。夏季的晚上,父亲会在油灯下打草鞋。我很想知道他是如何把几根细麻绳和一捆谷草变成草鞋的,但我不敢走近,就靠在堂屋的门框上,远远地看他把几根细麻绳套在一个木制的工具上,再拿稻草在麻绳间来回穿梭。只一会儿,一只草鞋就打成了。

我五岁那年,接连几天都没有看见父亲。我问母亲:“爹呢?”母亲说:“你爹住学习班去了。”我以为学习班就是念书或者开会。过了几天,母亲说:“大队主任带信说,你爹没有烟抽了,你们给他送些去,就在大队的学校里。”我和二哥拿了碗口粗的一捆“叶子烟”,走了大概两公里到学校,被人领到附近一户人家屋后的窗口,那人说:“从这里递进去就可以了。”二哥踮起脚尖,将烟高高举起,里面伸出一只手接了进去。我没有看到父亲的脸,只觉得那屋里很静,光线很暗。

记不清过了多少天,父亲才回家来。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,瘦削的脸上满是胡须,两眼深陷,腰也有些弯了,突然老了许多。此后,他不再早出晚归,只是每天随母亲一起参加集体劳动。

从我七八岁起,家中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了。那年秋天,父亲把房后一处山上的灌木和刺藤砍掉,垦出大约一百多平方米的坡地,种上了豌豆。春节后不久,坡地上的豌豆开出了粉色、白色、紫色的花朵,像无数彩色的蝴蝶,风一吹过,满坡彩蝶翻飞。每天上学、放学时,我都要多看几眼那些“蝴蝶”,期盼着那些豌豆快点成熟。真等到豌豆开始结荚时,有一天我放学回家,发现坡上的豌豆苗全不在了,我惊愕地回到屋里,看见父亲眉头紧锁,表情冰冷,目光刺人。母亲把我们拉到一边轻声说:“这几天莫惹你爹,他种在后面坡上的豌豆被扯掉了,还要扣六斤口粮。”

我看见父亲,就躲得更远了。

过了一段时间,父亲走路时,腰弯得更低了,有时还用两个拳头顶着胃部,表情十分痛苦。医生上门时,我去“围观”,知道父亲得了胃溃疡。从此,家中就弥漫着浓浓的中药气味,父亲出门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。由于他只能吃软烂的食物,就开始自己用铁罐煮饭。火塘里常常是药罐、铁罐轮流上阵。他把米饭煮得像稀泥一样,舀到碗中还保持着勺子的形状。

父亲不能下地挣工分了,家中分到的口粮越来越少,只有最小的妹妹每顿能从父亲那铁罐里分到半碗米饭。一天傍晚,我们找出用来喂猪的谷壳,在磨子上反复磨细,用箩子筛过,真有白色粉末出来,大家异常兴奋,讨论着如何做最好吃。最后一致同意炕饼子。可是,这些粉末加水后,就像河沙一样,根本合不拢。用开水烫过,还是不行,只能勉强团拢,轻放到锅里蒸。蒸好后,我大口咬下,却如吃泥土一样,满口乱窜,无法咀嚼,咽不下去。但饿得实在难受,只有舀一瓢冷水冲进胃里。看着我们鼓起眼睛、伸长脖子吞咽糠团,坐在火塘边上的父亲双眼紧闭,腮帮子咬得像两个硬硬的核桃,双手攥住蓬乱的头发,久久没有松开。

    第二天天刚亮,久不出门的父亲背着一个背篓出门了。直到傍晚,他才弓着腰,背回半背篓麦麸,对母亲说是找一个亲戚帮忙,从粮站买到的猪饲料。当天晚上,我们就吃上了将麦麸用开水烫过蒸出来的馍馍,那种瓷实的感觉、微甜的味道如遇珍馐,我连续吃了三个,肚子里终于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。全家人吃得开怀大笑,只有父亲阴沉着脸,无一丝笑容。那些麦麸,加上野菜,一家人吃了近一个月,终于度过了那次春荒。

又过了漫长的一年多,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,走路、睡觉都不停地呻吟,有时半夜还会大叫几声。姐夫按照医生的嘱咐,买来苡仁、天麻等药品。我第一次听到这些稀奇的药名,心想,这么贵重的药,一定会有神奇的疗效,一定能治好父亲的病。

然而,1977年农历二月十五日深夜,我们被父亲痛苦地吼叫声惊醒了。母亲给父亲垫高了枕头,让他半躺着。父亲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了,他吃力地移动着目光,将母亲和四个孩子轮流看了一遍,最后将目光停在最小的妹妹脸上。他伸出左手,在只有床那么高的小妹的头上抚摸了一下,手就滑落到床边不动了,我们放声痛哭。那几天,屋前的枣树上,几只老鸹一直在凄厉地哀嚎。

这一次,是我主动接近父亲且距离最近的一次。

之后的很多年,我经常在梦中见到父亲回家来了,他笑着对我们说,别人说他死了那是假的,他是上坡耕田去了。

 

 我眼中的母亲

    

 母亲今年九十三岁了。虽然双腿因血管堵塞,做了两次手术,糖尿病需天天吃药,但还耳聪目明,记忆力超强,和邻近的老太婆们一摆上龙门阵,就收不住话题。

前几天,母亲住院,我给她洗脸时,摸着她那两个肉嘟嘟的耳垂说:“听说耳垂大的人有福气,你就是个有福气的人,可是你为啥只给我生了个干耳朵呢?”

母亲笑眯眯地说:“难道我想给你生个肉耳朵就能行吗?何况我哪里算得上有福气的人?都是在苦水里泡大的,吃得苦比黄连还苦。”

我担心引出她那些辛酸往事,连忙说:“千金难买老来福呢,老了能享福才是真正的有福气。”

的确,母亲算不上是一个有福气的人。

母亲的母亲生于当地一小富人家,裹着三寸金莲,嫁给头戴瓜皮帽、身穿绸布衫的外爷后,母亲是他们的长女,可谓掌上明珠。然而,外爷的鸦片烟瘾越来越大,将家中田产和房屋全部变卖后吸了个精光,致使一家人居无定所,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,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。母亲从此尝尽了人间辛酸,过着“一股麻线遮股风,三股麻线过一冬”的日子。十七岁那年,母亲嫁给了只有一间茅草房的父亲。婚后与父亲一起辛劳操持,修起了七间瓦房,生育了十个孩子,但不幸病死、饿死四个。母亲四十七岁那年春天,父亲因胃病不治离世,留下四个十三岁以下的孩子。从此,我目睹了母亲生活的艰辛。

安葬父亲后,家里只剩下三碗米了。看着四个年幼的孩子,母亲明白,孩子们的口粮和学费是两件最要紧的事。她将眼泪埋在心里,到生产队去拼命挣工分。为了一天能多挣两分,她经常与男劳力们一起去挑粪、背土。收工后到山坡上挖野菜,到生产队倒掉的烂红苕堆中选出那些没有烂完的一小截,用来填补我们饥饿的肚皮。她还要抽空去漫山遍野割猪草。她必须养好两头猪,一头用来换取我们的学费,另一头年终杀了,一半交公后,我们才能吃上另一半肉。每天凌晨,她将一大锅猪食和我们的早饭煮好后,天才麻麻亮。

母亲始终以坚毅的精神承载着生活重担,承受着他人的冷嘲热讽。

1977年的冬季,是我记忆中最寒冷的日子。房屋周围的很多树木都被冻死了。凛冽的寒风中,母亲每天出工都穿着父亲生前穿过的、已露出了棉花的旧棉鞋。我亲眼看见一名本家“孃孃”指着母亲的脚,大声嘲笑:“你们看见没有,有些人穿着死人的鞋子,漏出来的棉花就像苞谷花儿一样!”另外几名“孃孃”跟着哈哈大笑。十来岁的我愤怒地瞪着双眼,想冲上去质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母亲,但看到母亲满脸坚毅的表情和更加有力地将锄头挖向泥土里,我强忍住没有说话。回家的路上,母亲指着几丛长在岩石缝里的刺梨对我说:“你们要像这些刺果子树一样,有韧性、有恒心,即使长在石头缝里,也要使劲地开出花、结出果来。我现在只能像母鸡一样,把你们这一窝小鸡收拢、焐热,孵大。”从此,我在心里认定,母亲是一个精神特别坚毅的人。一粒坚毅的种子,从此种在了我的心中。

但是,母亲也有流泪的时候。我亲眼看见她哭过三次。

第一次是邻家一个男人要强占我家自留地边上已种上玉米的坡地。母亲上前阻止,被那男人推搡着后退了好几步,一个后仰倒在地上,眼看着坡地被那人用很多大石块隔开,划进了自己的地里,母亲气得号啕大哭。第二次是有一年春荒,母亲带着我到生产队的仓库里去借“储备粮”。保管员正准备称粮时,大队一名干部左手叉腰,连连摆动着右手说:“不能借给她,她男人都死了,借了以后拿啥子还?”回家的路上,母亲背着一个空背篼,边走边啜泣:“我那一屋娃儿咋办哟……”第三次是我上高中的前一天,天刚亮,我就陪母亲背着一头小猪到街上去卖,一直等到天快黑时,才有一名男子愿意买。但过秤之后,那人要求除去一斤拴猪的绳子。母亲说:“这猪儿已饿了一整天,肚子瘪得不能再瘪了,绳子最多一二两,这世上哪里有买猪还要除一斤绳子的道理?”但那人提高嗓门:“不除?就不买了!”因为第二天就要开学了,我用迫不及待的眼神示意母亲快答应吧。母亲皱紧眉头,死死地盯住我的眼睛,犹豫了很久,才答应少收一斤猪的钱。数过钱,放进衣袋后,母亲顺手撩起衣襟,擦拭着眼角的泪花。

为了养育我们,母亲确实像母鸡一样,尽其所能为我们御寒,觅食,遮风挡雨。

    那些漫长的冬夜,是母亲做针线活的季节。母亲的针线活是外婆的骄傲,只要有布,她做出的棉衣、单衣、鞋子、袜子、帽子,十分合体。只要有时间,纺线、织布、绣花,她都得心应手。即使无钱买布,她也把我们的旧衣服补得巴巴实实。无数个夜晚,我都在睡梦中听到母亲扎鞋底时拉麻绳的“呼—呼—”声。

逢年过节,是母亲展示“厨艺”的时候。她总能像变魔术一样,把米变成米豆腐、甜馍馍、米花糖、米花茶,把黄豆变成豆芽、豆豉、豆腐干、菜豆腐、臭豆腐,把红苕变成苕干、苕片、苕糖、苕凉粉,那些好吃的味道让我至今回味无穷。

 母亲将我们养大成人后,有时摆谈到那些欺负过她的人,只是淡淡一笑: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,莫把这些事记在心上。”这句话,又让我重新认识了母亲。 

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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